丹東草莓的成長煩惱
這幾年在全國市場大火的丹東草莓，在這個產銷季有些“煩惱”。價格落差、品質參差、口碑質疑等一系列問題，讓這個品牌農業“新貴”開始思索，該如何深挖自身潛力，該如何培育好一個持久穩定、全國叫響的土特產品牌？丹東草莓的獨特優勢仍然存在，但爆火之后的市場變化應對和產業鏈建設，是這個農產品品牌急需解決的新課題。這不只是丹東草莓“成長的煩惱”，也是品牌農業發展必經的考驗。
一枚小漿果，能成為一個城市的符號，牽動一座城市的憂喜，放眼全國也不多見。丹東草莓正是這樣的存在。
生長于遼寧丹東市的草莓在去年末至今的這個產銷季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量價過山車，走入相對低谷期。價格落差、品質參差、認證不足、產業鏈短、標準滯后、信任危機等一系列“成長的煩惱”集中爆發。放棄草莓改弦易轍的不少種植戶陷入迷茫：規劃妥妥的“莓”好經濟呢？
放大看，各地都有名優土特產。問題是，靠喊口號就能讓土特產變成香餑餑嗎？培育一個持久穩定、全國叫響、市占率高的品牌為啥難？品牌建設應該怎么搞，丹東草莓“成長的煩惱”可謂有代表性的鮮活案例。
市場亂象
有人捧它為頂流。今年春節前，一盒不足1斤的丹東草莓最高賣到百元以上，讓人感嘆“草莓自由”不易。一個場景在網上廣泛流傳，從丹東車站離開的游客，多半拎著一個“大白盒”（盒裝草莓），一時成為從丹東返程回家的標配。
有人貶它不入流。伴隨春節過后丹東草莓“價格腰斬”，負面網絡言論洶洶而來。丹東草莓那么大個，是不是“科技狠活”？是不是打了除草劑、膨大劑、催熟劑？
“快買吧，丹東草莓要下市了。”沈陽高坎大集的擺攤者吆喝著。6月的集市上，草莓價格誘人，五六元錢一斤，幾乎是全年最低價。
“那不是正宗的丹東草莓。”遼寧草莓科學技術研究院副院長刁玉峰直接否定，“臨近收尾的丹東紅顏草莓收購價也在7元/斤以上，加上包裝運輸成本，在沈陽的零售價至少應在10元/斤以上。”
刁玉峰介紹，“正宗的丹東草莓有科技沒‘狠活’”。丹東草莓個頭大與膨大劑、催熟劑無關，一則品種改良好，二來掐花保好果。比方說，一個草莓花枝正常會結3朵花左右，丹東莓農會掐去2個，確保養分集中輸送。這是“疏果”種植法，不惜降產量來保品質。
面對各種抹黑、誤讀，刁玉峰進一步辟謠，網傳丹東草莓“噴除草劑”純屬無稽之談，“那樣的話，授粉的蜜蜂都活不了”。但個別農戶直播拍胸脯保證不打藥也是說瞎話。種過草莓的農戶都心知肚明，任何作物不進行病蟲害處理，都不能有正常的產出。消費者更該關注的是農藥殘留量，拋開劑量談危害都是在搞噱頭。合規使用的化學制劑在草莓采收期已基本稀釋、降低到藥檢合格范圍，丹東草莓經過大棚采樣、集散地檢測把關，完全可以放心食用。
“為什么有販子把外地草莓拉到東港來貼牌發貨？真正的丹東紅顏草莓基本集中在丹東東港，品質好、價格高。”有10多年草莓種植經驗的東港市長山鎮富家村種植戶柳慶山告訴記者，別看外地從丹東成批購買草莓苗，但丹東草莓的獨特風味移植不走。個頭大、甜度高、色澤亮、香味濃，丹東草莓能成為草莓界的“扛把子”，與產地獨特屬性緊密相關。丹東地處遼東山地丘陵，鴨綠江和黃海在此相接，氣候濕潤、光照充足，加上肥沃的微酸性棕壤土，這條北緯40°草莓黃金生長帶，經大自然調配的秘方，為草莓糖分積累提供了絕佳條件。
6月中旬，在長山鎮富家村，柳慶山的3個草莓大棚正在封閉“悶棚”，棚內溫度高于70攝氏度。“夏季高溫能殺滅棚內的害蟲和病菌，有利于秋冬季節新一茬草莓生長。”柳慶山介紹自己綠色種植的心得，少打藥、多用心。堅守品質，讓柳慶山的精品草莓贏得了口碑與穩定的顧客群，全國包郵百八十元一斤，產品依然供不應求。
柳慶山也有擔心，擔心冒牌草莓低價沖擊，擔心魚龍混雜導致消費者信任危機。明擺著，丹東草莓的平均售價已經逐年走低。
丹東人都跟著焦慮，也跟著想辦法。目前，一部聚焦草莓產業的地方性法規——《丹東草莓產業發展促進條例》已進入司法部門第一輪征求部門意見程序。一場品牌保衛戰醞釀著重拳出擊。
品牌之戰
丹東為啥下決心開展草莓專項打假？丹東市農業農村局副局長劉志國概括為三個字：保品牌。
樹立一個品牌不易。丹東人驕傲，有“中國草莓第一縣”之譽的東港創出“雙百”：草莓種植已歷百年，產業鏈產值突破百億元。東港草莓獲得了國家農產品地理標志登記保護，區域品牌價值突破390億元，連續多年位居全國農產品前列。
丹東人揪心，“砸掉一個品牌可能在一夕之間”！放棄草莓改種藍莓的東港種植戶梁勇感嘆，網絡質疑打個噴嚏，丹東全域草莓營銷都跟著感冒。品牌想穩穩站立，必須雙腳著地。
好品牌得有高標準。丹東草莓不是沒有標準，近年來，丹東制定了《東港草莓鮮果標準》《草莓脫毒種苗生產技術規程》《綠色草莓生產技術規程》等多項標準，覆蓋草莓從育苗到銷售的全程標準化。怎奈當地草莓產銷分散化、粗放式的產業生態一直沒有明顯改觀。果農獲得的信息不對稱，種植管理盲目性較大，導致標準化草莓生產技術普及率低。雖有標準但監管執行不力，這對按標準辦事的種植戶特別是規模化企業來說顯失公平。
丹東東港市草莓協會執行會長、丹盛草莓港集團公司總經理姜仁剛坦言，高標準意味著高投入，越是規模化、標準化，反而越不掙錢。以用工成本為例，目前東港草莓采摘雇工成本在每人每小時20元以上，每畝地僅臨時用工成本年均就有數萬元。算上溫室管理、綠色種植，整體投入更大。他建議，高標準更應該是嚴標準，讓執行標準者獲得合理溢價，讓游離標準之外者付出代價。
好品牌得可追溯，得有辨識度。怎么證明你賣的是高品質丹東草莓？刁玉峰說，辦法就是完善防偽追溯體系。然而，對散戶大棚的基礎數據采集就是大難題，很多草莓種植戶不認同不配合數據采集。認證不足，地理標志使用不規范，加大了追溯難度。2024年，丹東市有效期內的綠色草莓認證產品僅有10個，認證面積2100畝、產量5238噸，與丹東市草莓8.75萬畝種植面積、28.8萬噸產量相比，連“零頭”都不夠。缺乏有效的品牌保護手段，防偽追溯體系僅停留在局部試點，給冒牌草莓散裝銷售提供了可乘之機。
如何保護丹東草莓？如何避免品牌濫用，導致“丹東草莓”陷入低價亂戰的困境？丹東市農業農村局已意識到問題的緊迫性。劉志國伸出手指比劃出三套“重拳”：一是建立嚴格的產地認證和溯源系統，通過草莓集散中心為每箱產品打上銘牌和溯源碼，讓消費者隨時可查真偽；二是完善質量分級標準，實行優質優價，避免“劣幣驅逐良幣”；三是加大打假力度，與電商平臺合作建立品牌保護機制。
其中，調動果農加強認證的積極性是根本。如今，丹東已開始鼓勵引導生產主體開展草莓綠色、有機食品認證。參與綠色、有機食品認證將作為政策、信貸、項目支持的優先條件。“我們對堅持綠色種植的草莓農戶推出創新產品‘鮮果e貸’，審批快，秒到賬，共發放貸款9億元。”農業銀行丹東市分行副行長張超說。
一手抓支持，一手嚴把關。丹東以草莓產品質量檢測、實施草莓承諾達標合格證制度等為重點，將消費者對食品安全的關注傳遞到草莓種植一線，以質量安全維護品牌安全。
轉型之思
關起門來攬鏡自照，哪兒都挺好；推開門去近身PK，差距真不小。丹東市領導到南方草莓專業化產地調研，不由得感慨連連。
這些年，隨著丹東草莓惹眼的“大紅長紅”，江蘇、安徽、山東、河北等地開始大批量種植紅顏草莓。“白雪公主”“黑珍珠”等草莓新品種亦層出不窮。全國草莓種植面積已超220萬畝，產量逼近400萬噸，約占全球總產量的三分之一。猛增的草莓供給量拉低了整體銷售均價。雖然丹東草莓仍在甜度、香味上具有優勢，但不少地方的草莓售價更親民。
再看設施。南方種植草莓，有的簡單，無需大棚，成本直接降一大塊；有的現代，立體栽培，智能管理，品控一致并可全季上市；有的延鏈，從賣鮮果到加工果干再到提純營養素，“從蝦頭吃到蝦尾”。對比之下，仍以傳統種植和初級產品銷售為主的丹東草莓，心生轉型之思。
能不能由散戶向大戶靠攏？刁玉峰認為，工廠化立體栽植投入大，零散農戶承擔不起，探索草莓全季上市應因地制宜，不宜盲從。產業組織創新是解決小農戶分散經營問題的有效途徑。丹東可探索契約聯結實現規模經營和標準化生產，采取“龍頭企業+合作社+農戶”的產業化聯合體模式。同時，培育專業社會化服務組織，為農戶提供統一種苗、技術指導、品牌營銷等全程服務，為單個農戶降低哪怕一個集采的包裝盒、一份優惠的快遞費等具體產銷成本。
“我們公司從育苗、種植到銷售全鏈條帶動簽約果農執行標準化，草莓直供全國各地的山姆超市。”東港君樺生態果業有限公司年購銷丹東“九九草莓”1.5萬噸，該公司副總經理馬金娜認為，企業與果農簽約生產有助于品牌化標準化管理，統一育苗、統一藥肥、統一檢測，果農產銷全程沒有后顧之憂。
彌補精深加工不足的短板，丹東加力扶持草莓深加工企業，對新認定的農業產業化省級重點龍頭企業給予重獎。引導產業鏈向深走、向外走，從種植向加工、旅游、文創等附加值高的環節延伸。
皮薄易損、不耐貯運，草莓的嬌貴讓運輸時間也成為競爭力。有了各方的鼎力相助，一顆丹東草莓的海內外旅行開始了。
上午，草莓被輕輕摘下放進筐里；中午，草莓被運到分揀中心，分揀后的草莓穿上網套裝進包裝盒和塑封袋，抽真空，隨后放進泡沫箱和紙箱，再用膠帶封箱；下午，精心包裝的草莓經冷鏈貨運，搭乘“草莓專機”飛往各地。從田間到舌尖，從下單到收貨，近則24小時，遠則48小時。依托空運，一顆顆果實飽滿、嬌艷欲滴的丹東草莓經國際質檢標準檢測合格后，運抵中東迪拜市場，出口價格每300克100元左右。
“我們針對東港草莓推行‘陸鐵空’多式聯運，努力提高運輸效率。”順豐速運遼寧農產品供應鏈負責人杜文峰介紹，公司針對東港草莓的整體運輸能力提升超20%，日運力峰值可達數百噸。
轉身慢，跑要快，有危機意識的丹東草莓正在擁抱新機遇。
點評：
品質優才能品牌強
喬金亮
有危機意識的丹東草莓正在擁抱新機遇。像丹東草莓這樣已頗具知名度的特色農產品，依然有成長的煩惱，也要保品牌、謀轉型。丹東草莓的產業故事給發展品牌農業很多啟示。
品牌是農業競爭力的體現。從國際看，農業強國無不是農業品牌強國。當前全球農業競爭格局正發生深刻變化，已不再簡單以規模論英雄，更多要看是否擁有高品質和差異化的品牌。從國內看，近些年，農產品季節性滯銷情況時有發生，那些賣不出去的農產品，絕大多數是沒有品牌的產品。沒有一大批極具競爭力的品牌，農業相對弱勢的格局就難以改變。
“捏一捏，揉一揉，插根吸管就能喝”“輕輕一抓，我們的核桃會對您笑”“比鞋還大的巨型土豆”，農產品交易會上的這幾句廣告詞，分別對應了重慶奉節臍橙、新疆薄皮核桃、冀張薯12號。精心設計的廣告詞當然不是品牌，但卻形象地體現出越來越多的企業和地區對品牌建設的重視。
當前，我國品牌農業發展已處于一個分水嶺。一方面，經營主體的品牌意識增強，無論是區域公用品牌還是企業品牌或是產品品牌，數量均在增長。在此背景下，一批品牌脫穎而出，一批品牌在蓄勢發展。另一方面，諸多品牌的影響力仍停留在局部地域、有限時間。有的由于產品同質性強、產銷對接不暢，品牌忠誠度不夠。一些曾經口碑不錯的品牌由于保護機制不健全，缺乏傳承與創新，導致影響力下滑。
品牌就是信任。因信任，才購買，相對其他產品才能有溢價空間。如今，農產品供應極大豐富，消費者的選擇日益多樣。品牌已不再是“錦上添花”的附加項，而是進入市場的“通行證”。農產品天然難以標準化，但消費者對品質穩定很在意，對質量安全容忍度低。品牌意味著穩定的品質。拿獼猴桃來說，講究單果的重量、硬度、VC含量等；以草莓來講，講究酸甜度、外觀、香味等。這就要求產品標準化和質量可追溯。
市場似海，品牌為船。近年來，農業農村部實施農業品牌精品培育計劃，培育計劃品牌總數達226個，涵蓋糧油、果品、畜禽、蔬菜等類別。產業是命根子，品牌是牛鼻子。各地不妨以打造“精品”為總目標，以區域公用品牌為主抓手，以核心授權企業和產品品牌為支撐，推動農業品牌由小散弱向大精強轉變。根本目的是，讓農產品既產得好，又賣得好。
從一域來看，品牌建設要與區域特點相結合，主要是做強區域公用品牌。與工業品牌不同，農業品牌大多是以地域作為整體呈現在大家面前，稱為區域公用品牌。不管是否實際注冊區域公用品牌，消費者通常會把一市一縣的同類產品聯系到一起，“一榮俱榮、一損俱損”效應明顯。區域公用品牌好比是“傘”，成功的區域公用品牌可以讓企業品牌受到“傘”的庇護。但在現實中，也會出現區域公用品牌“泛用”和未授權單位“濫用”的問題，導致“劣幣驅逐良幣”現象發生。可見，不僅要申報注冊好，還要經營維護好。
透過丹東草莓產業的實踐可以發現，科學規劃品牌發展戰略，強化認證與質量管理體系，加強品牌的創新與保護，加大政府扶持力度，完善社會化服務體系等，都是可借鑒的經驗。在鄉村產業融合的當下，各地還要進一步依托數字技術，通過消費者畫像、內容“種草”等方式，構建起品牌與消費者之間的情感紐帶。提升供應鏈效率，做好產后包裝儲運，把好產品高效地送到消費者手中。引導產業鏈向深走、向外走，從種植向加工、旅游、文創等環節邁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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